湖州味道|丝绸之府的“活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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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特邀作者:潘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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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在荻港古村外行埭的一处古宅里发现了一块制作考究的木匾,上面用堆灰工艺塑了“利用厚生”四个大字,荻港的乡贤把这木匾擦洗干净、恭恭敬敬地将它陈列于2017年建成的桑基鱼塘历史文化馆内。这四个字或许是对桑基鱼塘这份古老遗产造福乡里的最好概括。
因为有朋友、有牵挂,我每年都会无数次地去荻港村走走,每当我欣赏品尝着源自桑鱼遗产各式各样的美食产品,看着荻港的老人家安然地劳作生息于鱼塘畔、古村中,村里的年轻人个个成了多面手,一会儿服务于全国各地的探访旅游者、一会儿又当起了中小学生桑基鱼塘主题研学活动的小导师,我都会由衷地向人称道:这才是活着的遗产、一种焕发勃勃生机的千年遗产。
在湖州乡村,像我们这样年岁的人,童年多半是在白天跟随大人采桑叶、吃桑果,晚上看着母亲掌灯喂蚕的日子里度过的。如果有亲戚在城里,最羡慕的肯定是丝厂、绸厂里上班的那些哥哥姐姐们——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丝绸之府”的基本模样。从两宋至近世,一千多年的光景里,除了世事和朝廷的更替、手工与机械的转型,这种格局大抵相似。
4000多年的钱山漾文化给湖州注入了蚕丝的血脉,但是丝绸之府并不是一日长成的。温暖的气候、先进的水利灌溉和农业耕作系统,使得中原沃土率先成为中国蚕桑丝绸业的主产区。而在我们太湖流域,河、湖、漾、荡密布,水乡泽国低洼、土惟涂泥,极大地限制了人类早期的脚步。先有吴越先民的耕战垦殖,再有西晋末永嘉之乱、中唐安史之乱,北方民众为躲避战祸一拨拨地举族南迁,带入了人口,也带来了中原先进的水利和农耕技术,他们与土著居民的亲水智慧相结合,逐步唤醒了这片土地的灵性。东晋、南朝以来的湖州太守们率领人民开筑荻塘、吴兴塘、凌波塘,疏浚入湖溇港,至五代吴越国,太湖流域的溇港(塘浦)圩田终成气象。
农、桑是贯穿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任督二脉,商周以来,历代帝王得天下后第一项举措往往是“劝农桑”。在这几千年的漫长历程中,留下了本地古属扬州贡“织贝”、三国吴兴郡贡“永安(今武康)丝”、南朝乌程东南出现桑林、“荫陌复垂塘”等桑蚕丝业的不多的历史记录,地志和乡邦文献据此所作出的汉、唐之世湖地蚕桑丝绸业已很发达的推断显然并不科学。南太湖溇港圩田系统的成型铸就了北宋“苏湖熟、天下足”的辉煌,造就了唐宋以降的“天下粮仓”,它的另一个重要结晶便是桑基鱼塘系统。
第一次看到桑基鱼塘是在1990年代初的湖州乡土文化调查途中。我和我的同事寻访完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曾经寓居的下昂古镇,午饭后步行经李市去往荻港,乡间的小道在桑地和鱼塘间迂回兜转,尽管我们当时的关注点是水乡古镇,然而这桑塘相间的蜂窝状景观却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印象。
雪后桑基鱼塘美如画 杨晓霞/摄
2005年初春,配合申嘉湖高速公路建设,自道场山脚下往东至练市的三十多公里的规划线路上,我们与省考古所的专家照例全程步行进行调查勘探,钱山下、潞村、双福桥、镇西、倪家滩……荻塘以南、成片连绵的大大小小的桑基鱼塘镜像再一次震撼了我的灵魂。为了探究这种特殊的文化遗存的奥秘,我们还在桑基鱼塘塘基铲刮了几个剖面,层层叠起的蚬壳剖面中时有明清时期的陶瓷碎片闪现,可以清晰看出塘基数百年来的文化堆积——这一回,桑基鱼塘的概念开始被我们郑重拾起,恰逢我们的博物馆新馆在建,这一概念相关的图片、影像、文献,再加上模拟的微缩景观被我们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博物馆的历史展厅,成为讲述湖州人文故事的重要篇章——桑基鱼塘这一古老的地方文化遗产重新进入了公众的视野。
2012年2月初,大运河申遗进入关键的冲刺阶段,湖州因为不在运河主干线上,是否纳入大运河申遗范围在业界高层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我们通过北京的朋友把当时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副主席、我国著名的世界遗产专家郭旃专程请来湖州考察。郭老在参观我们的“吴兴赋”陈列并实地踏勘南浔等遗产点后表示,荻塘古道及其衍生的南浔古镇确实是运河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湖州要挤上申遗名单、申报国家文化名城,一定要把溇港圩田和桑基鱼塘作为重要的遗产类型特别加以重视保护。专家的话豁然点亮了湖州文博人的视界,我们开始正式走出馆舍、走向城乡大地。
然而桑鱼遗产的保护也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在改塘补贴等诸多利好因素的推动下,一片片不甚规整的桑基老鱼塘被方方正正的大鱼塘所替代……2012年3月29日 ,荻港村里来电心急火燎地把我们请去,他们驾着挂机船把我们带到了村西头数百亩、村东部上千亩连片保存的原生态桑基鱼塘现场。在老书记饱含深情的解说中,我才更真切地明白了它的奥秘:湖州东部原先多半是水网洼地,我们的先民在治水溉田的同时,把洼地改造成鱼塘,鱼塘周围的高地上培土植桑,采桑育蚕、蚕沙喂鱼,到了冬天再把把塘泥罱起来肥桑,形成一种生态循环。顺着村书记的比划,一幅生动的水乡生活画卷徐徐“展开”:刚刚喂完蚕宝宝的村民,用一叶蚱蜢小舟载着蚕沙,划出自家的河埠头、划过公共水道,来到自家的鱼塘上,不紧不慢地将蚕沙投入塘中喂鱼,然后采上塘基上的新鲜桑叶,在炊烟袅袅中,满怀希冀地划回家中……
怀抱大青鱼,渔民乐开怀 王嘉斌/摄
画面很美,生活却也很现实。在改塘补贴面前,荻港的不少村民也跃跃欲试,村干部们面临着两难之选。从鱼塘上回到村部,我们认真地讨论了很久,向上争取保护老塘的补贴政策成为说服村民唯一可行的办法。我们分头去搞走访调研、测算保塘的补贴数据、提出保护的可持续策略。一周以后,一份五千多字的“抢救保护桑基鱼塘、建设保护传承基地”的调研报告分别呈上市、区有关领导。机会永远垂青于有心之人。2013年1月,浙江省政协第十一届一次会议在杭州召开,新当选省政协委员的荻港村女企业家徐敏莉带着大家的重托向大会提交了“关于湖州桑基鱼塘保护传承基地建设的若干建议”的提案,伴随提案的还有她在会议上那充满乡土感情的发言,深深打动了与会人员和有关领导。省政协把它列入重点提案,联合省农业主管部门来到荻港开展调研,听取各方意见、商议保护传承的可行性措施。市里也高度重视,市农渔部门及时跟进、出台桑基鱼塘保护补助政策,更是击中了问题的痛点与难点,桑基鱼塘这一古老的遗产开始被真正唤醒:保护规划着手编制、保护管理办法很快出台,湖州桑基鱼塘被列入中国重要农业遗产名录,农遗院士工作站驻点指导、桑基鱼塘文化展示馆建成......2017年11月23日23点02分,从千里之外的罗马传来好消息:浙江湖州桑基鱼塘系统正式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如今,荻港桑基鱼塘研学基地成为长三角地区中小学生网红研学打卡地,桑鱼相关的非遗产品层出不穷,以桑基鱼塘为主题的南浔鱼文化节越办越红火,荻港古村也在这古老遗产的复兴中欣欣向荣。
塘岸桑荫垂陌、鱼塘如镜镶嵌其间,这景致不光好看,而且很科学实用。种桑与养蚕、养鱼结合形成生产链,植物与动物互养形成生态链,塘与基比例恰当(一般是六比四或七比三)形成环境链,把“桑-蚕-鱼-泥”的生物链串连起来,这是一种农、桑、蚕、鱼多业融合的传统循环经济模式,为农家取得了“两利俱全、十倍禾稼”的良好效益,体现了南太湖先民的生态智慧,也奠定了“丝绸之府、鱼米之乡”的基石。
桑基鱼塘系统中养的鱼以四大家鱼为主,青鱼栖息于塘的底层,吃螺丝和蚬、蚌等软体动物为生,所以又叫“螺丝青”,是本地桑基鱼塘中的大宗品种,味鲜美、卖价高,荻港人唤作“乌金子”。青鱼的排泄物是培育塘中的浮游生物的良好肥料。鲢、鳙鱼于活动于中上层水域,青鱼吃剩的残饵及其催生的浮游动植,成了它们最好的食物来源。草鱼一般生活于中下层水域、以水草蚕沙为食,草鱼还可有效控制鱼塘表面水生植物的生长,以确保鱼塘光照充足、促进浮游植物的繁衍。当地村民在实践中摸索出“一池中蓄青鱼草鱼七分、鲢鳙鱼二分、鲫鱼鳊鱼一分”立体生态养殖技术,不同的鱼儿各得其所、各司其责,形成了很好的鱼塘生态食物链,从而保持鱼塘的营养平衡,防治水质的恶化。此经验之谈自明末以来已流传了四百多年,湖州东部平原因此而成为我国最大的淡水鱼生产基地。
说到湖州桑基鱼塘的历史,本土的专家、包括我们的申遗文本往往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其实那只能算是南太湖塘浦圩田的源起之时,所谓的范蠡《养鱼经》也是后世托名之作。东晋吴兴太守殷康筑荻塘,塘南岸的广袤平原才得以排涝灌溉,唐、五代随着凌波塘、连云塘开凿,塘浦圩田系统正式成型,湖州东部平原稻作、蚕桑、养鱼业才得以迅速发展,湖桑、湖丝的兴盛应该是两宋时期的事。四大家鱼养殖始于何时已无从查实,目前只留下三国时期杨俊成携长江鱼苗在菱湖查家簖开“盼幸荡”驯养成功的传说。朱元璋建起大明王朝后,对其死对头张士诚长期盘踞、又比较富裕的太湖流域各州府课以重赋,本地的税负因此很重;另一方面,湖州东部圩区低洼的水田时遭涝灾而无收成,当地农民在摸索中开始大规模改低洼水田为鱼塘、培塘基植桑,桑蚕、养鱼的收成远倍于种田却税赋较轻,桑基鱼塘正是在这以后大规模兴起的。有关桑基鱼塘的确切文献记载最早就是见于明晚期的《沈氏农书》和张履祥的《补农书》。
世界农业遗产专家考察
2005年,我们在申嘉湖高速工程考古调查勘探时,桑基鱼塘的剖面清晰地呈现因长年累月的罱塘泥于桑基而形成的厚达数米的堆积,其中的包含物除了青鱼喂食残留的螺丝和蚬壳以外,还时有陶瓷碎片遗物发现、年代最早只及明清——毫无疑问,湖州的桑基鱼塘发韧于六朝、初起于唐宋、成熟于明清,这一提法更近于历史的真实。根据我们的调查,桑基鱼塘的分布主要集中于南太湖平原的西部、东苕溪中下游地区。双林、千金以东往嘉兴桐乡方向地势明显趋于高爽,成片的桑基高地不少、但桑塘相间的比较少见。在我们老家、长兴的西苕溪中游斗区,也时有桑地鱼塘,但很少是成片的。
这桑基鱼塘上的桑自然不是普通之物,它叫湖桑。桑属落叶乔木,是古老的树种,距今1.35亿年的白垩纪就已出现,是我国各地广泛分布的重要植被。人类最早开始养蚕用的是野生桑,桑的人工培植始于何时已无从查考,但桑树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常常被喻为神树:商王成汤桑林祷雨故事的千古传诵,《诗经》中男女幽会桑林的句子引人遐思,扶桑树、采桑宴乐图等在三星堆铜树、春秋战国铜器及汉画像等文物中也多有发现。《史记》有载:吴国和楚国的妇女因在边界桑田采桑发生争吵而引发了两国的战事。古人常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植桑栽梓,见了桑树、梓树容易引发对父母的怀念, 所以自东汉以降,重视乡土的中国人眼中“桑梓”便成为父母、家乡的代名词。
齐鲁地区的蚕农最先采用嫁接技术培育出了“鲁桑”。今天的山东夏津黄河古道还保留有六千余亩的古桑林,树龄多半已有成百上千年。两晋以后,北方的植桑技术随着汉人南迁而引入江南。
采叶
北宋,湖州乡间普遍采用荊桑(野桑)与鲁桑进行嫁接,分别取鲁桑的叶大而厚、出叶量高和荊桑的根茎发达、吸收土壤养分(但叶小而薄)各自的优点,进一步改良优化桑树品种,逐渐形成了优良的桑树品种“湖桑”。不过,由南宋初画家楼璹绘制的《耕织图》所见,当时的桑树大多仍是三、五米高的高杆桑,农人要爬着桑梯采叶。到元代,湖地的蚕农进一步将高杆桑改良成矮干桑,桑叶更加肥嫩而营养足。赵孟頫的好友、寓居湖州的元代画家唐棣有诗云:“苕溪矮桑丝更好、岁岁输官供织造”。明代,蚕农们又以“剪枝法”代替原先的“采叶法”,待蚕季结束后剪去桑树的长条,养成独特的 “拳桑”,利于桑树的蓄势生长。“嫁接”“ 矮干”“养拳”三法并用,终使桑叶厚大而多津液、少桑葚,蚕茧产量高、得丝多,“湖桑”因而成为全国最优质的桑叶品种,被山东、四川、江苏、两湖各地纷纷引种,1850年前后传入日本,有“湖桑遍天下”的盛誉。
绚烂的丝绸锦帛都源于这一卷白蚕丝 项飞/摄
桑叶、桑苗也逐步进入了商品流通,出现了专业种桑的大户,晚明本籍学者茅坤的家族就在南浔花林的唐家村拥有桑园数百亩。江南的各大市镇上出现了许多买卖桑秧的桑苗行、交易赊买桑叶的叶行。立夏后叶行开市时,桑叶交易通宵达旦,每天从各地来采购桑叶的叶船塞满河港,“帆樯梭织,人集如云,镇街盈路,终日喧哗”。
桑树品质的优化极大推动了湖州养蚕业的繁荣。明代,“蚕桑之利,莫盛于湖,田中收入与桑、蚕各具半年之资”(明《西吴枝乗》《吴兴掌故集》)。清康熙《桑赋序》称:“朕巡省浙西,桑树被野,天下丝绸之贡,皆在东南,而蚕桑之盛,惟此一区”。
湖州人养蚕的名声在外,连皇家也格外垂青。有记载清光绪年间中叶慈禧太后在颐和园中辟桑园、建绮华馆,命浙江巡抚杭松俊到湖州选招了一批精于蚕织的妇女进宫,教授宫女饲蚕、缫丝、织绸技艺。湖州蚕女深得慈禧优眷,每年给假允其回家省亲、期满再上京续职。
“栽桑点桐,子孙不穷”。在杭嘉湖平原,蚕桑是农家的命根子,蚕农亲切地称呼蚕为“蚕宝宝”。从蚕卵到蚕蚁、小蚕、大蚕、结茧,四起四眠、一季蚕历时一月有余。蚕宝宝很脆弱、处处得小心,养蚕很苦、夜以继日,所以过去在蚕乡形成了数以百计的蚕房“禁忌”和蚕俗。
老鼠是蚕宝宝的天敌,除了养猫防鼠,家家户户的蚕房贴有剪纸蚕猫或放置各式泥塑、木雕的蚕猫,蚕猫成了蚕乡喜闻乐见的吉祥物。种田与养蚕在本地农家收成中各占一半,“田蚕廿四分”、“蚕花廿四分”是蚕农祈求农桑、蚕桑丰收最通行的吉利话,廿四,象征圆满。于是,衍生出请蚕花、接蚕花、点蚕花灯、扫蚕花地、戴蚕花、谢蚕花、送蚕花……等许许多多的蚕俗,其中尤以南浔含山的轧蚕花和新市蚕花庙会盛况连年,沿袭至今,入选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中国蚕桑丝织技艺”。
州以湖名听已凉,况兼城郭雨中望。
人家门户多临水,儿女生涯总是桑 。
这是清代著名才子袁枚《雨中过湖州》的画面。 湖州人从生老病死到劳动娱乐,无不与蚕桑、丝绸息息相关。孩子满月、周岁时,外婆家得送去丝绸衣服、鞋帽等物。丝棉被、丝枕、七时衣,则是湖州人给女儿的嫁妆中必不可少的,嫁妆礼品上还得绷上红棉兜,以图吉利;有的地方还要陪嫁两棵小桑树和一棵万年青,连根带土送往男家。“七时衣”,就是新娘从单衣到棉衣的七件衣衫,一般得选上等绸缎、以大红大绿为主。
新房还得布置蚕花匾,蚕花匾里的摆设都是与养蚕有关的东西:中间是干净的稻草扎成的蚕山,蚕山下面藏着面和馄饨,边上围着米粉团子糕点,还有枣子、花生、桂圆、桔子、甘蔗等各色瓜果,寓意子孙万代兴旺、生活节节高。每逢岁时、吉日及各类婚丧嫁娶之日,还有各种民间习俗,这些习俗多与蚕桑生产或蚕桑崇拜相关,交织成桑、蚕、丝与人的多重奏,凝成为响宕蚕乡大地的无言长歌。
来源:湖州发布
制图:楼挺
编辑:柯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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